放領導鴿子,南宋滿朝文武這次只有六人上朝

戰場上的消息每天傳到臨安,臨安陷入無序的混亂之中。

南宋都城臨安是個國際化大都市,一點也不輸北宋都城汴京。這裏長年生活著皇族、朝臣、官僚和下層胥吏,還有太學、武學等高等學府兩千多名學生以及幾十萬軍隊,當然少不了平民、商人、藝人、奴婢,人口規模超過百萬。這裏是大運河的起點,水路縱橫,交通便利,是南宋的物流中心和最大的消費城市,達官顯貴和富豪商賈在這裏花天酒地、醉死夢生,造就了無可比擬的經濟繁榮和文化發達。據傳,趙構退位後與兒子趙昚同遊西湖,見斷橋邊一座小酒館雅致清淨,便落座沽酒,閑品風月。這座酒店殿堂內裝飾著素絹屏風,上面題有一首詞: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裏秋千。

暖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

父子二人對這首詞產生了興趣,因為詞描繪了臨安的繁華奢靡,有富貴之風,這正是皇家所追求的生活。問了店主人,才知道這是太學生俞國寶醉後所作。趙昚笑道:“這首詞寫得不錯,只是結尾寒酸了些,不如改成‘明日重扶殘醉’。”太學生能夠寫出如此縱情聲色的詩詞,皇帝還嫌不夠,難怪林升痛心疾首:“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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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市肆圖》(局部)。作者/傅伯星,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日月奄忽,繁華都市即將淪陷,臨安城內一片淒惶。事實上,焦山戰敗的消息傳來,臨安就進入了無政府狀態。朝堂上宰執們不是想方設法救國救亡,而是極盡所能推卸責任。平章軍國重事王爚職務雖高於陳宜中,但朝中大事都是陳宜中說了算,從不與王爚討論,甚至不告知王爚,王爚心懷不滿,上書指責陳宜中亂指揮:“張世傑步軍出身卻讓他統領水軍,劉師勇水軍出身卻讓他統領步軍,用人失策是造成焦山戰敗的主要原因。”“今世傑以諸將心力不一而敗,不知國家尚堪幾敗耶!”王爚的兒子又唆使一部分太學生彈劾陳宜中,把他與賈似道相提並論,旨在讓他背負戰局失敗的責任。

陳宜中一怒之下,竟掛職而去。彼時王爚七十六歲,來日無多,朝廷倚重的是陳宜中,因此罷免了王爚,處罰上奏彈劾的太學生,重新請回陳宜中。

陳宜中雖然使性子撂挑子,不過在朝臣中已經算盡職盡責了。大多數朝臣首鼠兩端,早已做好了遠逃避禍的准備。左丞相留夢炎是理宗朝狀元,讀聖賢書,知節義事,朝廷正用人之際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原來他見大難當頭便一逃了之,連宰輔尊位也不要了。樞密院有位官員想逃,終覺臉上過意不去,便指使他人彈劾自己,還沒有等朝廷下發處理意見就溜之大吉。還有兩位大臣演雙簧戲,互相彈劾,作出勢不兩立的樣子,也是未等朝廷表態便“拂袖而去”。至於不聲不響無蹤無影的就不計其數了。

1276年正月初五,太後謝道清上朝宣布任吳堅為左丞相,上朝聽班的大臣只有六位。謝太後怎么也想不通,這些受理學浸淫,滿口仁義道德,動輒忠孝氣節的士大夫怎么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惱怒之下,令人寫了一篇布告貼在朝堂,指責那些臨危而逃、不知廉恥的家夥:

我國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吾與嗣君遭家多難,爾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時艱,內則畔官離次,外則委印棄城,避難偷生,尚何人為?亦何以見先帝於地下乎?

朝臣叛官離職,地方官掛印棄城,這就是亡國之前的亂象。受國恩,享厚祿,卻不思報國,這就是末朝士大夫的畫像。如果不是憤怒之極,朝廷大約不會發出這樣絕望的哀號。道學扭曲了本性,理學光環下的偽君子遍布朝野,這大概也是南宋亡國的原因之一吧。

就在元軍包圍臨安的當口,南宋朝廷像熱鍋上的螞蟻,想不出任何主意。面對衰世,陳宜中無計可施,只能一遍又一遍到元營乞和。十二月初四日,派柳嶽帶國書到無錫見伯顏,解釋廉希賢被殺事件,為朝廷推卸責任,甚至聲淚俱下地乞求:“今日太皇太後年高,嗣君沖弱,更在先帝衰絰中。自古禮不伐喪,望大丞相息怒班師,免致三宮不安,陵寢動搖,敢不年年進奉,歲歲修好。此誠奸臣賈似道失信,誤我國耳!”不斷磕頭哀求,伯顏無動於衷。十七日,再派禮部侍郎陸秀夫、刑部侍郎夏士林、兵部侍郎呂師孟到平江見伯顏,表示願意“稱侄納幣”,後又再降一輩兒,願稱“侄孫”。然而蒙元志在統一,當然不允。伯顏明確地對宋使說:“你們宋朝昔日從孤兒寡母中得到天下,現在又從孤兒寡母中失去天下,這是天道輪回,很公平呀。” 陸秀夫還未回,二十四日又以柳嶽為工部侍郎,再次面見伯顏,乞請仿大理例子,封南宋為附庸小國,仍然無果。其他如軍器監劉廷瑞、都統洪模、吳路鈐等使者來往不斷。

陸秀夫回來後,通報了元軍意圖,謝太後更退一步,決定對元稱臣,用臣禮。這讓陳宜中很為難,謝太後涕泣說:“只要能保存社稷,就不要計較這些了。”隨即遣監察禦史劉岊向元朝奉表稱臣,向忽必烈上尊號,歲貢絹、銀二十五萬兩、匹,乞請保留國土、保留趙氏宗祠。但伯顏不給劉岊面子,約南宋宰相到臨安東北的長安鎮會談。

求和的路子基本上被伯顏堵死了,陳宜中計無所出,只得用賈似道計,入宮請求謝太後和幼帝仿趙構故事,遷都避難。謝太後不同意,陳宜中痛哭流涕長跪不起,太後便吩咐他准備車駕在宮外等候。正月十七日,謝太後一直等到日落天暮,仍然不見陳宜中,大怒:“我說不走,他反複請求;我同意走了,又找不見他的人影。這是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嗎!”氣得她把准備好的行李如簪子、耳環等首飾摔在地上,下令關閉宮門,誰也不見。實際上並不是陳宜中爽約,而是兩人根本就沒有約好時間,太後以為是晚上,而陳宜中安排的是次日早晨。

勸說遷都避難的還有文天祥和張世傑,他們請太皇太後、太後、皇帝三宮入海,由他們死守臨安,背城一戰。這時謝太後已經得到元軍封鎖海面的消息,便決定不走。文天祥又苦諫,最後同意讓小皇帝趙㬎的哥哥、益王趙昰和他的弟弟、廣王趙昺先行逃離,一旦臨安覆亡,好為趙氏留下一點骨血。他們相信,如同北宋一樣,只要皇室骨血在,江山就在。

人心亂了,朝臣作鳥獸散,軍隊也不穩定。當時臨安城內外還有相當數量的各類士兵。據文天祥估計,臨安有兵不下二十萬,而日本學者杉山正明《忽必烈的挑戰》一書,認為“在杭州城內外,有總計達四十萬人的軍隊駐守。”所謂四十萬,可能包括家眷、後勤部隊。無論二十萬還是四十萬,數量不可謂不龐大,只是素質參差不齊,缺乏戰鬥力。面對即將淪陷的都市,部分底層士兵擔心以後生活無著,幹脆發動暴動,走上街頭搶劫商鋪,掠奪財富。他們不敢到外面去打擊侵略者,對付老百姓卻毫不手軟。當然,暴動很快被鎮壓,因為高層將領可以選擇投降或者逃跑,他們有退路,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按照一般曆史規律,只要他們不做殊死抵抗,戰勝方不會將他們斬盡殺絕,到了新朝之後仍然享有較高的地位和優厚的待遇,即使異族也不例外,呂文煥、范文虎等為他們作出了榜樣,所以無論忠於舊朝還是打算迎接新朝,他們都不會太憂慮生活。

亡國有很多種情形,失去凝聚力幾乎是各朝的共性,這大約就是古人所謂的“天命”。

1276年正月十八日,伯顏與阿剌罕、董文炳相聚於臨安城北的皋亭山,離臨安只有30裏,元軍一些散兵遊騎竟大搖大擺地往來於臨安北關。

期間有個有趣的插曲。伯顏娘子從後方來探望夫君,伯顏詫異地問:“你怎么來了?”娘子撒嬌道:“俺就這樣來了。”伯顏自然又驚又喜,但不敢忘記使命,不敢有些許懈怠,壓抑著自己,對娘子說:“你來俺跟前要富貴了吧。大事未了,你吃好喝好,然後回去吧。”硬生生將娘子送了回去。

這時,宋廷正在發生激烈爭吵。文天祥再次請求移宮入海,自己在臨安背水一戰。張世傑支持移宮入海,但認為臨安不可守,他要領兵到淮東,保存實力。他還建議文天祥率部回江西,徐圖後事。謝太後已經67歲,人近暮年便少了鬥志,幾年折騰對國家也絕望了,根本不願走。而陳宜中知道,兩宮出行人數多、陣勢大、行動慢,錯過了逃亡的最佳時機,現在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朝廷已無路可走,要么垂死掙紮,要么奉璽投降,最後拍板的是謝太後,她選擇了投降。

皇太後謝道清遣監察禦史楊應奎帶著傳國玉璽、降表到皋亭山向伯顏請降,降表寫道:

宋國主㬎謹百拜奉表言,㬎眇然幼沖,遭家多難,權奸似道背盟誤國,至勤興師問罪。㬎非不能遷避以求苟全,今天命有歸,㬎將焉往!謹奉太皇太後命,削去帝號,以兩浙、福建、江東西、湖南、二廣、四川、兩淮見存州郡,悉上聖朝,為宗社生靈祈哀請命。伏望聖慈垂念,不忍㬎三百餘年宗社遽至隕絕,令趙氏子孫世世有賴,不敢弭忘。

這份降表中把戰爭的責任推向賈似道,找個奸臣作為替罪羊,是曆代失國的通用套路。降表提出的請求是“不忍㬎三百餘年宗社遽至隕絕”,對保留宗廟還心存幻想。宮廷琴師汪元量用詩歌記錄了這一重大的曆史事件和南宋朝臣的屈辱:

六宮宮女淚漣漣,事主誰知不盡年。

太後傳宣許降國,伯顏丞相到簾前。

亂點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

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僉名謝道清。

盡管如此,伯顏對降表還不甚滿意,比如趙㬎仍然把自己稱作“宋國主”,通篇沒有稱臣等。他收下國璽,派人隨同宋使回臨安督促重寫降表,並點名讓宰執到元營商討投降事宜。

陳宜中不願擔負投降罵名,又怕凶險,竟學留夢炎,夜裏偷偷逃跑了。而武將張世傑、劉師勇、蘇劉義,義憤於朝廷不戰而降,也各自率手下部隊離去。蘇劉義是北宋蘇軾的八世孫,是張世傑的女婿,進士出身,在激烈的時代動蕩中竟棄文從武。

國不可無相,何況伯顏點名讓宰執去面議!放眼朝堂,上班的人已經沒有幾個了,謝太後倉促任命文天祥為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任命家鉉翁簽書樞密院事;賈餘慶同簽書樞密院事、知臨安府。

任命文天祥為丞相,就是為了讓他代表朝廷去接洽投降事宜,這是他唯一的職責。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既不願出使元營,又想保住性命,他們聚集在左丞相吳堅家裏,一致贊同文天祥前去談判。

這期間,伯顏又將軍隊向前推進,離皇宮只有15裏了。董文炳進駐臨安候潮門外的欏木教場,候潮門為臨安城東門之一,在此駐軍,主要是得到了益王趙昰和廣王趙昺以及張世傑、陳宜中逃亡的消息,防止臣僚、百姓再從錢塘江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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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顏“回軍斬將”。來源/(清)丁日昌選編,王關林,張弦生譯評《百將圖記 左圖右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伯顏派呂文煥、范文虎等九騎入宋宮,接洽投降事宜,讓謝道清在臨安貼安民告示,並傳詔各州府投降元軍。遣宣撫程鵬飛、計議官囊嘉特、千戶洪雙壽入宮敦促太皇太後派宰相前來談判。臨安籠罩在恐怖的氛圍中,謝道清詔諭文天祥啟程,文天祥認為丞相前去請降是極大的恥辱,又不能不去,便不受右丞相相印,只以資政殿學士身份前往。

正月二十日,文天祥出使元營,與伯顏唇槍舌劍進行辯論,伯顏見文天祥態度不好,知道他懷有異志,便將他扣留。第二天,宋朝只好再次派出使團,並且宰輔悉數在列,他們是左丞相吳堅、剛接替文天祥的右丞相賈餘慶、同知樞密院事謝堂、簽書樞密院事家鉉翁、同簽書樞密院事劉岊、兵部尚書呂師孟、內官鄧惟善等,向伯顏遞交了降表,還有太皇太後下令各地投降的手詔,以及三省、樞密院各宰執大臣的勸降檄文,請伯顏審核。

自此,元人即可自由出入臨安,臨安事實上已不再屬於宋朝。當然,伯顏約束士卒非令不得入城,不得殺戮搶掠,並發榜安撫百姓,告示無需驚擾,於是市井熙然,秋毫無犯。二十四日,伯顏率諸將到錢塘江觀潮,二十六日登獅子峰,觀察杭州形勝,宋宗室、大臣以及官屬前來拜見陪同,晚上則回湖州居住。忠誠於宋朝的民眾天真地希望大潮將元兵卷入江中,然而那幾天,偏偏潮信不至,真讓人感歎天意歸元。

自古君主投降,都有一套複雜的投降儀式。正式儀式應該在元朝都城進行,降君祭拜新主宗廟。但臨安也要有一個象征性的儀式,表示舊王朝的完結和降君的臣服。伯顏乃低調穩健之人,並不太注重形式,他自己和重要將領並未參加臨安受降儀式,只派使者監督。二月初五,趙㬎帶著文武百官到祥曦殿朝著元大都的方向跪拜,乞求成為大元藩屬,南宋的正式統治就此宣告結束。

汪元量有詩曰:

殿上群臣默不言,伯顏丞相趣降箋。

三宮共在珠簾下,萬騎虯須繞殿前。

殿上是沉默無奈的臣子,殿前是刀劍森森的元兵,珠簾裏是喪國無依的三宮。

法理意義上的南宋,就這樣滅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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