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有關善良的最後掙紮，盡在風雪山神廟

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這段話看上去是贊林沖的，可不知怎的，讓人讀來始覺是子貶低林沖。也許是古人今人評判標准的不同，金聖歎老先生對林沖的觀感是：林沖是個腹黑人物，讓人害怕。

盡管金聖歎點評水滸被世人奉為圭臬，我依然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以林沖為甚。金老先生說林沖算得到、熬得住、把的牢、做得徹，如果對應林沖風雪山神廟之前的幾個情節，可以概括為：算得住是說他臨走前休妻，大抵是在嘲諷他急於和妻子脫離關系，全因他為高俅所不容是因高衙內垂涎妻子而起;熬得住大抵是說他被董超、薛霸押送途中受盡折磨，仍然不動聲色地逆來順受;把的牢可能有兩層意思，一是被魯智深解救後沒有殺掉差人就此逃走，二是進入柴進莊園和洪教頭比武謙虛謹慎，無有得意之色;做得徹便是風雪山神廟怒起報仇，把陸虞侯等人打殺幹淨。

以金聖歎老先生之言，林沖性格中有隱忍、謙虛、心機、暴起等幾方面，是個能成大事的人，只是算計太多，消耗了本來的善良和人性的底線。

我們來看林沖，他確實有急智，或者說算計。在遭遇無妄之災時，林沖第一反應便是把自己變成個單身狗。古時候，單身狗有個好處是犯了事不會連累家人，林沖沒孩子，只有嶽家可以被牽連，所以他眼睜睜地看著妻子痛哭流涕痛不欲生，也要寫下休書，以此斷絕連累家人的可能。

那么，林沖休妻真的是為了撇清自己嗎?自然不是。首先，高太尉不是傻子，他不會看不出林沖休妻的目的。但是，高太尉即便看出來也無可奈何。林沖一事，到他被刺配為止，高太尉只能對林沖本人動手，如果再對已經被休的林沖妻家發難，高太尉沒有理由。

看書時我們發現，高太尉對付林沖不是直接的以勢壓人，而是需要找個借口再以勢壓人，這說明，高俅身居高位也不是一句話便能廢掉林沖的。林沖的泰山張教頭有些能量，雖不能救林沖，可也表明了“教頭”階層的同氣連枝，高太尉再無恥，也只能使些陰謀詭計，明面上的路被林沖休妻堵死。

至於“熬得住、把的牢”可以放在一起理解。林沖刺配路上的遭遇，依我看來，有著古代貴族的氣質。過去，我把林沖的一系列作為看成是懦弱的表現，現在看起來，雖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

誠然，林沖不想與朝廷翻臉，做那落草的盜寇，所以無論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在為“被釋放”這一絲絲希望活著。當他在體諒了董超薛霸、比武勝後給了洪教頭面子的時候，他說的話、辦的事所體現出來的氣度，帶有著古代傳統儒家思想的貴族氣質。我們可以說他迂腐，但不能說他軟弱。

有人說，林沖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在汴梁官場裏打練出來的虛偽，是，也不是。我們懷著對林沖的同情，總認為以高俅為代表的官宦之間全是虛偽，可也不能小覷了他們從衣食住行間表露出來的氣質。如果加上後面出場的宋江、呼延灼等官宦出身的人，我們還是能夠輕易地把他們和矮腳虎王英之流的人物區分開來，說不上為什么，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氣場吧。

說到這裏，有個細節我有點自己的看法。林沖勝了柴進莊子上的洪教頭，讓我不由得想起了《水滸傳》開篇楔子裏的洪太尉。當初洪太尉誤走妖魔，現如今林沖棒打洪教頭，是不是施老先生暗指梁山好漢這群“妖魔”將要先後現世?當年洪太尉放了“妖魔”一馬，現如今林沖放了洪教頭一馬，算不算前後呼應?

對於金聖歎老先生說林沖“做得徹”，我是十分認同的。林沖到了刺配地，雖是戴罪之身生活清苦，可也落得清靜，又有故人李小二兩口子來往，平平淡淡地過著刺配的日子。豈料，高太尉是個睚眥必報的人物，官面上動不了林沖，便想要以禍事構陷他，派出了富安陸虞侯來相機行事。

林沖無意間得到了消息，有了防備。豈料天不遂人願，陸虞侯等人在暗處，林沖在明處，當真是防不勝防，林沖看守的草料場被燒了。草料場被燒是大罪，林沖勢必難逃懲罰。這次林沖再也沒有顧慮家人，暴起殺掉了陸虞侯、富安、差撥三人，揚長而去。

這段故事有兩處細節值得我們玩味。第一是火燒草料場。這是一場大火，徹底燒掉了林沖的希望。當林沖看到火光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前去救火，隨即遇到了來自山神廟的陸虞侯等人。希望和絕望在一瞬間相遇，善良和邪惡在火光裏碰撞。希望沒了，善良也隨之而去。林沖暴起殺人，心中做了最後的選擇。只不過，“好”與“壞”是孿生兄弟，如何評判，只在每個人的心中。

第二個細節是林沖打殺了陸虞侯，逃將出來，在一個小草屋裏搶莊客的酒喝，十分蠻橫，完全沒有了之前的謙遜性格。如果說，草料場的火是燒掉了林沖的希望，那么小草屋火塘裏的火毀掉的是林沖的底線。一直小心翼翼的林沖在草料場被燒，陸虞侯等被幹掉後，忽然覺得，蠻橫真爽，謙虛真窩囊。

就此，從前的林沖不見了，一個徹底黑化的林沖撲面而來。

林沖和之前出場的魯智深不一樣。魯智深走向二龍山是性格使然，林沖走向梁山是被逼無奈。魯智深讓我們看到了北宋末年中下層人民的苦難，林沖則向我們展示了朝廷的黑暗。他們二人的故事相輔相成，為我們呈現出梁山聚義的根本原因，可見“逼上梁山”的“逼”字，不是虛妄之言。